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万山奉朝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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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水土不服丶门风不契的甘一般,甘供奉,如今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些诀窍了。

    到现在还没能见到貂帽少女的身影,郭渡既担心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那边的情况,又比较心急,只因为白景让凌薰到了落魄山这边,就去找她一次。

    凌薰感受到道侣的心境,以心声问道:「不能不见她吗?」

    郭渡气笑道:「怕剑修白景没什麽,我也怕,但是怕谢狗谢次席做什麽,造化玄奇,机缘一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别躲!」

    凌薰说道:「你的怕,跟我的怕,不一样啊,你是不知道某些传闻,便是蛮荒专门喜好嚼修士真身作大道资粮的大妖,好像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号,便恨不得上炷香似的。我在跟你认识之前,就曾经遇到过一头仙人境妖族,残忍暴虐,却自称只是与那位白景前辈学了点皮毛,侥幸得手一部残篇罢了,如果有机会亲聆教诲,他早就该是飞升境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些个老黄历上边的靠前名字丶道号,一般的蛮荒修士早就没机会接触到了。只有道统够好,师门长辈境界够高,或是自身修为够硬,见闻够多,才有机会去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而且某些事迹,多是口口相传,真假概不负责的。被白泽老爷喊醒的这些远古大妖,刚刚现世之时,其实蛮荒天下都不太熟悉,甚至是毫不知情的。如小陌,由于早年在蛮荒天下传下的几洞道脉,几乎都已经香火凋零,便谈不上名气大不大了。

    但是白景不同,道理很简单,凶名赫赫,在远古岁月里,每个道号的每次转手,就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就算她不是后世野修的开山鼻祖,也该是祖师爷之一了。

    凶悍的气焰,蛮横的实力,阴险的路数,再加上极高的资质和极快的破境速度,使得被她盯上的远古道士,绝大多数道统,都跟随道号的更换而彻底断绝,但也有些在当年就已经开枝散叶较为繁茂的道统,不因一位老祖师的道号消亡而整条道统流散,所以关于「白景」的事迹,便得以一代代流传下来,以至于越传越……邪乎。

    试想一下,凡俗夫子,独自走在夜幕沉沉丶雾气朦胧的旷野之上,突然群雾散开,撞见一头山岳似的庞然大物,与之对视,作何感想?

    那是一种足可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浩然修士见得不多,蛮荒妖族,却是几乎都曾亲身经历过。

    郭渡见她仍是畏缩不前,只好说道:「就算不放心白景,总要信得过隐官。」

    凌薰这才点头。

    梅龛以心声提醒道:「愣着做什麽,主动跟竹素提出帮忙护关啊。」

    梅澹荡无奈道:「落魄山是什麽地方,需要什麽护关。何况竹素成功破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梅龛更是无奈,「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梅澹荡最是无奈。

    其实梅澹荡也知道,很多剑修都觉得自己的师父,她是个精明写在脸上的女子。但是对梅澹荡来说,又有什麽关系。

    他已经在年轻隐官那边捞着一颗「定心丸」了,准许他改拜小陌先生为师,在那之后,与师父梅龛就是……道友了。

    一位青衣童子以本命水法驾驭一朵白云,急急去往拜剑台,远远瞧见了那股磅礴剑意引发的雾蒙蒙气象,便速速打道回府了。

    ————

    大骊京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上,陈平安眼中没有第二人。

    他笑着从宁姚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一起并肩走着。

    小陌早就识趣放慢脚步,远远跟着他们。

    宁姚说起了齐廷济的提醒,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宁姚问道:「你这种飞升法,合道路径,好像也没什麽可借鉴的经验,你不赶紧回扶摇麓闭关一段时日,稳固境界?」

    陈平安嚼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肯定需要一场耗时不短且不能间断的闭关,只是暂时实在没办法抽身啊,又不是在落魄山,可以心安理得当甩手掌柜,一个大骊王朝多少个当官的,这会儿都盯着我呢。刚参加完庆典露了个面,总不能第二天朝会就不见人影了。」

    宁姚说道:「也是。」

    陈平安笑道:「再说了,过几天就是刘羡阳和赊月的婚礼,我们都要当伴郎伴娘的。等这些都忙完了,再认认真真闭关。」

    宁姚问道:「天时地利人和,到底该怎麽算?」

    她倒是可以确定,陈平安没有单独合道地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勉强能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吧。」

    宁姚皱了皱眉头。

    一幅大骊王朝的人身飞升图,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搅和进来了,以后想要脱身,可比现在陈平安抽身去落魄山闭关难多了。

    若是大骊国运一直往上走,将来陈平安卸任国师,还算是契合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属于一种功德圆满的好聚好散。

    可若是大骊国势在陈平安手上,有天走下坡路了,那陈平安未来的飞升境,必然会受到极大的牵连。如果那会儿陈平安已经跻身十四境,还好说,折损道力和修为,未必跌境。如果始终停滞在飞升境,任你是飞升境圆满,甚至是只差半步一脚的十四境,那就有大苦头吃了。

    宁姚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麽。她已经吃完了冰糖葫芦,双指拈住竹签,百无聊赖,轻轻晃着。

    陈平安啃着一颗糖葫芦,细细嚼着,缓缓说道:「没法子,之前我是有过一番权衡利弊的,最终得出个结论,既然注定无法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剑修,不纯粹得极端不纯粹,也算是一种最接近纯粹二字的唯一选择了?」

    宁姚

    陈平安笑道:「我不着急,你也别担心,理由很简单,我还年轻。」

    「还年轻」三个字,就是最大的希望所在。

    宁姚不知为何,拿竹签轻轻戳了他肩头一下,见他转过头,满脸笑意,她也觉幼稚,便要将那竹签丢掉。

    陈平安叼着糖葫芦,从她手中抢过竹签,高高举起,故作惊讶道:「这位姑娘,求姻缘麽,咦,下下签?」

    宁姚故意不计较什麽下下签,她双手负后,十指交错,道:「假装道士,摆摊算命骗人钱,你还上瘾了。」

    陈平安快速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再提起自己的那根竹签,定睛一瞧,「咦,我这支签,怎麽是上上签?!」

    他将两根竹签都收入袖中,加快脚步,走到宁姚前边,转身倒退而走,笑眯眯道:「这位宁姑娘,可要想好了,要不要跟那位陈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宁姚白眼道:「油嘴滑舌。」

    一旁有男子误会陈平安是调戏佳人的流氓,刚想开口询问一句,姑娘,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一下这登徒子?

    就被小陌环住肩膀,拽去旁边巷弄谈心去了。

    宁姚看着那张脸庞,曾经皮肤黝黑的草鞋少年,拥有一双很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认为。

    宁姚遇到陈平安,是下下签。陈平安遇见宁姚,是上上签。

    但是她觉得。

    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是刚好相反的。

    如果不是遇到她,他这麽多年来,一定不会这麽把日子过得如此颠沛流离,这般辛苦心酸,他境界越高,他背着的那只无形箩筐越重,好像永远都会是这样。

    宁姚站在原地,眼眶通红。

    陈平安显然没有想到宁姚会这样,他赶紧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挠挠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宁姚快步向前,转过身,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一起走原路。

    「陈平安,就算害得你很辛苦,你也要一直喜欢宁姚。」

    「首先,我不该惹你哭鼻子。其次,宁姚这麽想是不对的。最后,陈平安喜欢宁姚万万年!」

    附近一条巷弄那边,一高一低两颗脑袋同时探出,一个戴黄帽一个貂帽。

    谢狗喃喃道:「嚯,我总算是确定了,山主夫人不是缺心眼,当年分明就是被山主的情话骗了去。」

    小陌破天荒没有站在自家公子这边,点点头,嗯了一声。

    ————

    一座落魄山,已经在两洲之地拥有两座剑道宗门,何时就会出现第三座下宗,不好说。

    山中,既有悠悠万年道龄的老怪物,小陌和谢狗,也有柴芜这样的小怪物。

    白玄和孙春王的练剑资质,其实已经很好,只是被柴芜过于耀眼瞩目的风采给掩盖了。

    霁色峰之巅,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没有去拜剑台那边,裴钱带着柴芜来这边喝酒,一起坐在栏杆上边,她们确实是有的聊的。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裴钱小时候就数跟魏羡关系最好,当然,魏羡也在裴钱这边最是好说话,一有空就带着裴钱去街上晃荡,吃香的喝辣的。小黑炭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的,魏羡的话语总是跟土疙瘩似的,一大一小,反而投缘。

    裴钱笑问道:「有没有烦心事,比如会不会担心跟孙春王丶白玄他们合不来?」

    柴芜摇头道:「只担心自己的境界是个花架子,怕去了外边,随便碰到个不是剑修的地仙,就要被收拾得很惨。」

    裴钱点头道:「你是需要找个合适的前辈练练手。」

    裴钱一手端碗,一手晃着私藏多年的酒葫芦,问道:「知不知道,为什麽我师父几次尝试为你传道?」

    柴芜有些茫然,小姑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裴钱说道:「虽然我师父很喜欢说自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但其实在传道受业解惑这件事上,师父是一向小心再小心的,绝不勉强自己,苛求他人。」

    柴芜想了想,「晓得答案了。」

    裴钱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好像我们都很像。」

    柴芜红了眼睛,抽了抽鼻子,仰头端碗一饮而尽。

    童年就是我们的影子。它在低低的地方,长久的跟着。偶尔转头,回顾人生,就会看到沉默的它,在看着做不得自己的我们。

    朱敛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凭栏而立,旁边还站着个叼着牙签的钟第一。

    先前吃过了一顿丰盛早餐,老厨子说要单独找锺倩出门聊几句,当时郑大风几个就觉得杀气腾腾,便要为锺第一护驾。

    锺倩却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慌张,小场面。自己可是跟那姓姜的问过拳,什麽风浪没见过。吃夜宵这个落魄山传统,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保持下去。出了院子,跟在朱敛身后,一路转入神道台阶,沉默着一起登山,老厨子脚穿布鞋,双手负后,始终没说话。锺倩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老厨子你打我一顿无妨,绝不还手,但是以后宵夜还得有,再就是打人别打脸……听着锺倩越来越心虚的絮叨,朱敛终于笑着说一句,让锺倩在游历路上看护着点他们,不谈什麽担当,良心之类的,就只当是看在几顿宵夜的份上。

    当时钟倩一怔,之后这个在家乡被骂娘娘腔的武夫,既没有斩钉截铁说什麽承诺,也没有拍胸脯说什麽豪言,只说等将来他们回山,老厨子你得专门为他备好几坛好酒,万一他锺倩喝不着了,就余着,给景清他们几个。朱敛挥挥手,让他少说几句晦气话。

    到了山顶,恰巧听见裴钱的问题,锺倩聚音成线密语道:「老厨子,是咱们山主慧眼独具,早早看出了柴芜是可造之材,所以就起了惜才之心?」

    朱敛笑道:「那你是不是可造之材?」

    锺倩说道:「必须不是啊。」

    朱敛说道:「你可以是。」

    锺倩沉默片刻,说道:「老厨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今天的,更不敢让别人对我给予期望,所以他们骂的对,我就是个娘娘腔。」

    朱敛走在前边,摇摇头,微笑道:「娘娘腔?你懂个屁的娘娘腔。那些面对权势便谄媚丶低头哈腰说软话的人,一辈子只会为难更弱者的弱者,才是娘娘腔。锺倩,扪心自问,你也有脸自称娘娘腔,你配吗你?」

    锺倩揉了揉下巴,「老厨子,你是怎麽做到一边骂人一边夸人的,教教我。」

    前不久从一个叫袁黄的家乡晚辈那边,听来个文绉绉的说法。

    才情的灵感,如莺雀翩跹枝头,飞鸿踏雪泥。积淀的知识,如候鸟的迁徙,江河的合龙。

    锺倩觉得朱敛是当得起这番评价的。不过老厨子年轻那会儿,真是如传闻那般的皮囊,想来也无所谓才情文学如何了?

    他那张脸,就是最好的情书了吧?

    他娘的,真气人,越想越气人。

    朱敛自顾自说道:「强行者有志,这是一句很有力道的言语。一个人唯有了志向和恒心,才能有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功业。」

    「有些人,并没有长久怨怼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和亏欠,恰恰相反,当他们长大之后,还会给予别人更多更大的善意和温柔。」

    「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好人』。当然,别人也会叫他们『傻子』。」

    锺倩看着走在前边身形佝偻的消瘦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厨子,家乡那边关于你的故事,玄玄乎乎的,都是真的?」

    朱敛笑了笑,「水中月,雾里花,浮生事,苦海舟,可怜人,荡来飘去不自由,什麽真的假的。」

    锺倩说道:「老厨子你是知道的,我读书少,你一拽文我就抓瞎。」

    朱敛说道:「民以食为天,知道犒劳五脏庙的宵夜是真的就行了。」

    走到了裴钱她们这边,还叼着竹签的钟倩,趴在栏杆上远眺,没有丢掉竹签,而是收入袖中。

    锺倩没来由生出一个念头。

    人间有此山,真是上上签。

    裴钱转头问道:「老厨子,你就不想跟着小米粒他们一起出山游历去?」

    朱敛笑道:「吾有一桩卧游法,两脚立定看人间。」

    裴钱没好气道:「比酸菜还酸。」

    老厨子一拍大腿,屁颠屁颠跑下山去,得赶紧去后院瞅瞅那几口酸菜缸的成色了。

    道士仙尉轻轻拍着肚子,打了几个饱嗝,独自走下山去。

    关于锺兄弟到底是被老厨子骂一通还是打一顿,会不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今日起到底有无宵夜可吃……郑大风温仔细他们各有押注,仙尉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虚握在双手合拢的掌心,使劲晃了晃,嘴上碎碎念叨着小赌怡情,终于是跟着一起押注了。

    风起落魄山外,路过蜿蜒如一线的河流,远观如土垤的青翠山峦,拂过层层田畴,吹动飞鸟的羽毛,来此山做客了,清风从山门口,涌向山顶,带着一阵阵山野花木的清香。

    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迎风而行,拾级而下,双袖飘摇如祥云。

    年轻道士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扶了扶别在发髻间的木簪。

    整座人间,无数青山,好像都出现虚影晃了一下,跟随着那支被扶好的木簪,即将跟随大地,悉数归于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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