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牢笼:一(1/2)
略微腐朽的厚木板搭在两艘船之间,只听见水手们热火朝天地喊着“一二三,起——”,接着,咕咚一声,有什么被抬上木板。
离得远的人们都兴致勃勃地观望。
巨大的水箱剔透精致,边角雕刻着繁复花纹,盖子上镶有宝石,随着推动,水箱里的水激烈晃荡,里面的东西也偶尔动一下。
头顶阳光灿烈,时不时淌过绚丽光芒,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也不知道究竟是水的清光、宝石的彩光,还是那东西身上本来的光。
“船长!”
一位衣衫褴褛的水手奔了过来,看向船头上不修边幅的魁梧男人,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
“船舱都腾出来了,要将这东西抬进哪儿?底舱、储备还是船长室?”
说着,有些依恋不舍,多问了一句:“还有,船长,您准备怎么处置他,把他卖给皮夹子老板么?”
大胡子男人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边,似乎在打量思忖,那东西被剧烈的动静搞得有些暴躁,一个翻身,流光四溢之中,蓦地与他对上视线。
一双漂亮却凌厉的眼睛,宛如流火在燃烧。
大胡子男人愣住。
不等他回答,活板门突然被推开,有个小姑娘走上来。身影幼细,棉裙柔软。
“爸爸。”她脆生生喊。
“诶——”男人急忙应道。
小姑娘抱着个章鱼玩偶,也不知道在主舱看了多久了,手上一指,很坚定:“爸爸,我想要那个。”
她指向水箱。
小姑娘懂事,很少这样强烈要求某个东西。
男人心里一软,想也不想,挥手:“抬进大小姐房间!”
“好嘞——”
这就是说,那东西暂时不会被卖掉了。水手精神振奋,高高抬起胳膊,提着声音吆喝,“抬进大小姐房间——”
***
啾啾十岁这年,终于收获了她第一个玩伴。活的。
幸与不幸,是条人鱼。
现在,她就坐在床边打量着她的新玩伴,时不时眨一下眼睛。
这是条相当漂亮的少年人鱼,眉眼极其艳丽,轮廓薄锐姣好,流畅的下颌线上方,是花瓣式的耳鳍,与他皮肤一样白皙,黑发却比墨汁还浓,在水波中飘飘荡荡,更叫人离不开视线。
海盗们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找个脏兮兮的小酒馆,喝些酒,花几枚金币打听一些传闻,然后嗅着宝藏的味道奔赴向危险与诅咒。
人鱼的传闻自然也有。有的人说人鱼漂亮善良,有的人说人鱼天性残暴。新笔趣阁
啾啾便一直不怎么相信。
因为大家的说法相差实在是太大。
到了现在才知道,人鱼是真的存在。
这人鱼看起来年纪还小,就只比她年长个几岁,还是个小小少年。流火色的鱼尾上有几道血痕,洁白的身体上也错布着大大小小的伤。
“是你之前所在的那条船上的人伤了你吗?”
啾啾跳下床走过去,隔着水箱玻璃用手按了按,仿佛是在抚摸人鱼的尾巴。
她声音稚嫩,安慰他:“没事了,那些人都被我们梅斯菲尔德号杀光了。”
大海盗的女儿虽然不够强壮不够高大,但从小是沐着血长大的,杀人这件事在他口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叫贵族小姐姐听见了一定会大惊失色。
啾啾却很普通:“连船都被炸毁了,不会有一个活口。”
人鱼一言不发,就一副很不爽的凶巴巴表情,长而轻盈的尾鳍随波飘动。
啾啾又问:“你会说话吗?”
人鱼不吭声。
啾啾:“那你有名字吗?”
人鱼:“……”
啾啾:“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人鱼:“……”
小姑娘微微笑了,兴致勃勃。
她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注定孤独。所以她所有的玩偶都变成了她的幻想朋友,被她赋予名字。
钟花是小章鱼的名字,钟草是小贝壳的名字,钟叶是小鸭子的名字。
她问:“你叫钟树好不好?”
人鱼偏过头,不想理她。
“你不喜欢?”啾啾绞尽脑汁,“那叫钟苗?”
人鱼拧起眉,表情郁躁。
啾啾费力苦想陆地上那些植物,最后眼睛一亮:“钟棘,怎么样?”
人鱼摆动的尾巴停了停,与其说是喜欢这个名字,不如说是嫌她很烦,想让她快点闭嘴。他表情依旧是桀骜孤高的。
啾啾却很高兴,点了点头:“那就叫钟棘了。”
她一锤定音,喊着他新名字,又开始自说自话地与他聊天。
没几句,船上铃铛便突然摇响。
这声音有些过于震荡。
人鱼少年躁动好几下,水花扑腾,露出戒备的表情。
啾啾解释:“不用紧张,是开饭了的意思。”
她为难地看了看少年美丽的鱼尾——他这副样子应该去不了甲板吃饭,所以她郑重其事:“没关系,我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的,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少年至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张又凶又不爽的脸,跟听不见她说话一般。
船上腐朽的木头时不时发出咯吱响声,小姑娘脚步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隔着剔透的玻璃,能看见她那双小靴子上的绳结摇摇晃晃。
片刻后,少年收回视线,神情不驯又阴戾。
嗤。名字。他不需要。
……
啾啾果然带着食物回了来,不仅是她晚餐时吃的东西,还有别的一些,她从船长厨房摸出来的。
不会顺手牵羊的海盗不是好海盗。
她把食物全部摆到水箱前:“面包、熏肠生鱼,你喜欢吃什么?”
少年:……
啾啾快乐:“我还带了爸爸的朗姆酒哦。”
人鱼不喝酒。少年:……
他迟迟没有回应,那双红瞳看也不看,一脸抗拒。
啾啾瞅了他半天,实在没办法,只好试探着将生鱼放进上方的投食口。
一霎那,鱼尾一摆,水箱中的水随着动作剧烈一涌,那条沙丁鱼瞬间被少年狠狠撕成碎片,吞进了肚子。
如果换作别的小姑娘看见这一幕,恐怕早就吓傻了。
少年实在是太凶暴。
啾啾却松了一口气:他果然喜欢吃鱼。
她将剩下来的一盒沙丁鱼全部投放进去,一一被少年用最残忍的方式狼吞虎咽。
他犬牙很尖,比人类更长一点,但并不夸张,在他身上有种相得益彰的凶恶野性美。
啾啾手按着水箱,满脑袋想法。
而吃饱的少年也终于侧过脸,观察起她。
一个看起来很好杀的人类幼崽。
——他许久未曾吃过鱼肉了。
人鱼其实挺挑食,虽然是海里的霸主,实际上食物种类却极少。之前那条船上的人总是给他扔一些乌贼水母,甚至是老鼠,小少年能不碰就不碰,除非饿到视线模糊,才勉强从乌贼身上扯下一块自己能吃的肉。
现在填饱肚子有了力气,那绝不甘于被拘束的野性也就蠢蠢欲动。兽类没有那么多复杂感情可言,就算是马戏团的狮子,吃着最上等的肉,为了回归自由天地,也不会对饲养员手下留情。
人鱼眼睛暗红。
天色已经晚了,海浪哗哗翻涌,让夜色更加安静。
啾啾似乎没有察觉到少年的杀意,在煤油灯的温暖光辉中抽了本书出来。
她整个童年的娱乐方式,都只有书籍或者玩偶。
现在到了看书时间了。
但她今天没有安安静静地独自默读,而是坐在水箱边念给少年听。
“《国王的头颅》,灰胡子船长著。有一天,一位高大魁梧的海盗走进了国王的城堡,身上佩戴着锃亮的长剑,威风凛凛。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要砍下国王的头颅……”
声音娓娓,散开在带着潮意的房间。
人鱼困没困啾啾不知道,她自己倒是被睡前故事给催眠了。
小姑娘打了个小呵欠,抬起头。
人鱼背对着她,鱼尾一直在轻轻晃动,夜色之中,他那本就如火焰绚烂的鱼尾被染上了一丝薄红,愈发艳丽。
尾巴还在摆,应该是没睡吧。
啾啾揉了揉眼睛,感觉眼泪都溢了出来。
她就这样睡了的话,他会不会因为没人陪而感到无聊?
想了一会儿,小姑娘转身捡起个东西,小心翼翼地踩在凳子上,解开锁扣,按下机关,用力推开沉重的水箱盖子。
嗡嗡——
水纹震颤,人鱼少年的耳鳍轻轻动了动,依然躺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察觉。
那条缝越开越大、越开越大。
等到一箱水光满满当当的映射在船舱顶板上时,静静侧卧的少年突然暴起,一个打挺钻出水中,水花四溅,他尖利的指甲直直刺向少女的脖子。
仿佛伺机而动的猎手,终于有机可趁,绽放出一脸嚣张又兴奋的笑。
然而下一秒,比他的手更快。
啪叽——
少年一愣。
小姑娘亲在了他额头上,唇瓣软绵绵的。
她将手里的橡皮鸭塞给他,面无表情,却肉眼可见的真挚稚嫩。
“它叫钟叶,就算放进水里也不会泡烂,可以给你玩。”
小鸭子在水面上一摇一摇的晃,随着水波飘向水箱的角落。
少年手还锁在她脖子后,怔怔看着那个玩具,表情古怪。仿佛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样,又在犹豫什么。
他指甲差一寸便能割开她喉咙。
啾啾对上他的红瞳,乖乖巧巧。
“钟棘,晚安。”
“……”
好半天,少年一点一点放下了手。
……算了。
他有些泄气,别开视线。
今天就不杀她了,让她多活一天吧。
***
当然,第二天,人鱼也没能杀成。
人类幼崽对他似乎没什么防备心,居然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摸一摸他尾巴?
摸尾巴,嗤,那可是繁衍期或者交合后的人鱼才会有的行为,人类幼崽怎么能冒出这么恶心的想法?
见他没有回答,啾啾又一次推开了水箱的盖子。
人鱼皱了皱眉,下一秒,漂亮的鱼尾轻轻一扇,一排水花朝她飞去。
啾啾被兜头浇了一身湿!
小姑娘呆住。
人鱼:“噗。”
他对她恶劣的笑,一脸挑衅。仿佛在等着她给他一个理由动手。
两秒钟后,小姑娘果断行动,也掬起一捧水,哗地朝他身上泼去!
这次换人鱼呆住了。
——这种叛逆的事他之前没少做。
那些人将他双手缚起来,捆在太阳下曝晒,只留他半截尾巴浸在水里,就是要他感受那种一半一半的煎熬。
然而哪怕小少年被晒得皮肤开裂,也会在水手接近他的时候,倨傲地用尾巴掀起浪拍过去。
这之后的结局,通常是被打一顿。
人鱼年纪不大,对人类的心思还是猜不准。他将那些因为他桀骜不驯而产生的愤怒,当做了人类对被拍水这一行为的反感——虽然确实挺反感的。
但人鱼没想到,这人类幼崽对他的惩罚,仅仅是掬起水往他身上洒。
或者说根本不是惩罚,只是在他玩耍。
拜托,他是人鱼。哪有人鱼会怕水的?
于是人鱼又拍了她一尾巴水,啾啾也又还了他一捧水。
人鱼:拍——
啾啾:泼——
他俩像小屁孩一样热烈对战。
啾啾一身白绸衬衫全被打湿了,连背后头发都湿漉漉的。人鱼也不知不觉将小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长长的鱼尾在水中飘逸又迤逦。
“你耳朵好漂亮。”
啾啾伸过手。
少年脸色一变,偏头躲过去,顺便对她露出个龇牙咧嘴的威胁表情,犬牙尖利。
耳朵也是繁衍期人鱼才会互相触碰的地方,怎么人类小崽子对这些恶心东西这么感兴趣。
人鱼往后退了退,啾啾黝黑的眼睛看着他,正巧一个浪潮掀来,大船在海浪中剧烈摇曳,小姑娘踩的凳子一歪,她身子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人鱼猛地钻出水面,朝她伸出手,要去抓她胳膊。
却不想那小姑娘瞬间站直了身子,瞳孔里一点害怕都没有,只有明晃晃的奸计得逞,用那小小的手摸上他耳朵。
少年身子一颤。
他哪怕常年待在水里,身体也温度灼热,反倒是这小姑娘手凉凉的,碰到他耳朵后有股说不出的麻痒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里窜流。
啾啾看起来再弱小,也到底是海盗的女儿。
海盗该有的狡猾强势,她一个都不少。
身为海盗,怎么会摔倒在海盗船上呢?
人鱼被她气着了,他不喜欢动脑筋,就喜欢武力制服,被算计了一把,特别不高兴,索性就拽着小姑娘胳膊,将她一把拖进水箱!
“唔。”
啾啾只来得及发出简短的惊讶。
她一时没闭住气,被拽入水中时,还冒出一串小泡泡,把人鱼逗乐了。
水中他的长发有如一团黑雾,眼睛愈发明亮璀璨,朦胧的水波给他附上了一层别样的美。
人鱼真好看啊。
只怕童话书里那些王子,都没他这般绝色。
啾啾看呆了。
下一秒,人鱼端着她腰将她重新托起来。
他慢她一步钻出水面,鱼尾很自然地分开了她双腿,由着她坐在他小腹下的尾巴上。
啾啾顺势摸了他脖子,摸了他锁骨,又摸了它尾巴。
人鱼不自然地用尾鳍拍她一下,让她住手,接着有些茫然。
——他不喜欢人类,称得上讨厌人类。这人类小崽子太脆弱了,他能立刻扯开她肚子,轻易将她杀死。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软绵绵往他怀里一钻,他不太想动手了。
那今天也放过她吧。
他捏着她腰,想。
这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找到机会动手。
啾啾渐渐长大,渐渐不喜欢玩玩具了,便将它们都锁进了她的箱子里。
有一次不知道是哪艘船的小女孩来梅斯菲尔德号上玩耍,那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啾啾的母亲——船上大副,来到啾啾房间,希望她能将她的小章鱼玩偶送给小女孩。
啾啾却摇头,死活不肯。
“为什么?”母亲不解,“你不是已经不玩了吗?”
啾啾:“嗯,不玩了。”
母亲:“那可以给妹妹吗?”
啾啾坚决:“不可以。”
母亲:“为什么?”
啾啾固执:“就算不玩了,那也是我的东西,我不要给别人。”
她的东西,永远都是她的。
无奈,母亲只好苦笑着放弃说服她,并且在晚餐时多给了那个小女孩一块牛排,作为补偿。
牛排不是“啾啾的东西”,所以她不会在意。
成长的过程中,唯一没有她压箱底的玩伴便是少年人鱼。
他也一天天长大,身体舒展,比以前更加貌美。
啾啾有了新的爱好,下棋。
一个人下不了,她便顺势教了人鱼怎么下。
人鱼特别聪明,一教就会,他俩胜负率几乎一样,只是人鱼更没有耐心,对这些要靠脑筋进行的活动兴趣缺缺。
啾啾还迷上了飞镖,有时候投了半天也只能投到九分,便是她先失去耐心,将飞镖递给人鱼,人鱼会准确地帮她投在靶心上。
然后附送她一个又像是攀比,又像是等她夸奖的得意表情。
啾啾十六岁生日那天,是个满月夜,人鱼第一次开口唱了歌。
月光莹莹映照在水面上,他浑身上下都抖着细小的碎光。他们没办法发出人类的语言,歌声也不是人语,却极其动听。
啾啾想到了一个词,用来形容钟棘这样的男孩子恐怕不太合适,但她就是想到了——
“女妖”。
荧荧之中祸乱人心的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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