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新展台(下)(1/2)
「唐克斯先生。」
盛夏的新加坡,顾为经站在莱佛士酒店的阳台之上,复古的圆形吊灯边,围拢着一群在明与暗混沌的交界处处来来回回飞舞的蛾子。一位有着小肚腩,穿着高档西装的英伦绅士,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
唐克斯是整个艺术展的策划者。
既然安娜没有了返回酒宴的兴趣,那麽他就是这里最有权力的人……起码是最具有影响力的人中之一。
整间宴会厅中,地位能够和他比肩的人,已寥寥无几。
顾为经面目沉静的在诉说,唐克斯微微张大了眼皮,蹙眉侧耳的倾听,现在两人的站位与身体间所下意识的流露出的姿态,倒像是他变成了年轻人的从者。
「可是——」他嘴唇微张。
「我确实有能来交换的东西,想来,这也是一场公平的交易。」顾为经清浅的声音如吊灯的灯光一般,弥散在身前的黑夜里,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可是我又深刻的意识到了一点——」
他抿了一下唇。
「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人,能够拥有我的幸运,能够拥有我所拥有的一切的。」
「艺术世界里,有多少穿着旧衬衫的年轻人,能够拥有我的条件呢?大多数人,他们没有经验,没有好画廊,没有艺术推手,没有过硬的履历与资源。在人生的起点,当他们第一次步入这个舞台的时候,除了手中的画笔,除了关于艺术的野心与梦想,他们都一无所有。」
「他们都不是现在的我,他们都是曾经的您,他们都是只能在阳光下站上三天三夜才能获得一个展示自己机会的穷小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连一位好心的,愿意给他一个绵羊展赞助的吉米先生,都遇不到。就是没有人会为他们停下脚步。」
这样对顾为经公平的交易,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公平。
「刚刚我在咖啡馆里,和别人聊艺术,我们聊卡洛尔,那位我的论文中的主角,我们提到了梵谷的一生。」
顾为经的声音变得恍惚。
他想像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画家,他们都曾经历过他唐克斯口中的那一切。
有多少心怀野心和梦想的年轻人,带着自己对于美的解读,带着自己对于美的表达来到这里,来到艺术展或者绘画沙龙的大门前,遥望灯火辉煌的名流晚宴,却寸步不得进入。
他们得不到一点点照亮前途的光,得到的只有一声声的奚落和冷笑。
他们是不是觉得很孤单?
他们冷不冷?
他们是不是对这个世界,感到过深深的失望?心怀怨愤,亦或者心灰意冷。
在那些画家对一切觉得绝望之前,有没有人拥抱过他们?有没有人曾让他们觉得片刻的温暖。
阻碍他们的那层坚硬的玻璃,是他们自身的平庸麽?是他们对艺术浅淡的理解麽?亦或是些别的什麽东西。
是否一幅展览的十二个策展步骤里,那剩下十项与艺术无关的东西?
这一刻。
顾为经想到了很多的人。
顾为经想到了卡洛尔,他想到了梵谷,他想到了想要烧炭自杀的酒井大叔。
他又想到了曹老。
曹轩调侃的说,他一生几乎就没有吃过落魄无名的苦,可事实真的是如此麽?他知道,在闯下偌大的名声之前,在他奇迹一般的崭获那些奖项以前,曹轩的旅欧生涯的前半部分也有诸多坎坷与不顺。
阻挠他的又是什麽呢?
艺术之内的事情,还是艺术之外的事情?
如今谁说亚洲人搞不好艺术,就和谁说亚洲人学不会数学一样,都已经不是歧视不歧视问题了,大家没准会觉得你的智商可能有问题,懒得理你,用不屑来表示轻蔑就够了。
但在这样的认识转折背后,又有怎麽样的历史?
一百年前,正是各种优等民族,劣等民族的论调最浓厚,最甚嚣尘上的年代。
当一位又一位来自东方的留学生在西方精英的自留地,在耶鲁丶剑桥丶牛津拿了一等学位,考了无数个第一名之后。没有人再会认为黄种人智力低下,只是在西方世界,最有影响力亚洲人的绘画形象之一,变成了「长着莎士比亚式的胡须丶撒旦的面孔丶长眼丶细胡须丶闪烁着绿光,拥有多家大学博士学位」的傅满洲。
伊莲娜家族对于他的论文的刁难是不公平的。
可也许——现实就是这样不公平的。
当年社会上的不公平,又怎麽可能只有阻碍梵谷的财富的不公平,阻碍卡洛尔的性别上的不公平?
相似的事情,是不是也曾阻挠在曹轩的身前?
当曹轩带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来到巴黎艺术沙龙现场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今日的自己一样,感受到孤立无援,举目无亲,感到到冷落与嘲笑。他又怎麽度过这一切的呢?
顾为经站在阳台边。
在他的右侧远方,橙红色的灯光洒落在海面,那是比他身侧酒店的阳台边一盏小小的吊灯明亮无数倍,夺目无数倍的光辉——整座滨海艺术中心像是一座悬挂在海岸线上的巨大吊灯,照的远方的大海宛如红日半隐,波光粼粼。
在滨海艺术中心后方,更加遥远些的位置,是狮城在夜晚时分,被各色璀璨霓虹镀上炫目光辉的城市天际线。
高高低低的虹光连成一线,是被太阳所点燃的云海。
他这只蛾子离那边的海上「灯笼」,离海面上燃烧的云海很近很近,近的只要翅膀轻轻一振,就能触及。
阻隔着顾为经的并非坚硬的玻璃。
它是一层柔软的窗户纸。
他学会身段柔软一些,他学会脸皮厚一些,他学会多装装可怜,多多打打电话,多哭一哭,多笑一笑。窗户纸便轻而易举的被别的长辈帮他捅破了。
何止是捅破窗户纸。
就算它是玻璃又怎样,伊莲娜家族可以直接为他打开整扇窗户。又何止是窗户,那位安娜顺顺手,就把门也打开了,只要她开心,只要他愿意低头,那麽就算把整扇墙都拆了,也毫无困难。
然而顾为经就是忍不住去想。
当年的曹轩老先生,也有电话可以打,也只要找个人多哭一哭,多笑一笑,多卖卖可怜,就有人能帮他打开这扇墙,打破那扇窗麽?
「在喝咖啡的时候,她随口给我念了一段梵谷先生身为传教士的职业生涯里,一次在英国里奇蒙的布道演讲,做为他人生的注解——古老的信念,美好的信念,永存吾心,生命既是朝圣的过程,人人皆是行者,人人皆不孤独,因为天父将永恒的与我们同在。我们是朝圣者,我们的生命就是一段从现实到天国的漫漫长路。」
一方面,伊莲娜小姐的真实面目,让顾为经感到失望与愤怒。另一面,被失望和愤怒的情绪所笼罩着的顾为经,依然很佩服安娜在艺术领域内的谈吐与见闻。
和安娜的交谈,有一瞬间让顾为经有正在和树懒先生语音聊天时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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